CURSE／黎色（18）
如果绝望有颜色，那一定是户口本的颜色。
叶秋丢下工作全副武装急匆匆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叶修正坐在等候区跟人喝茶聊天。帽子，没有；口罩，没有；墨镜，没有……悠闲得像个365天风雨无阻瘫在躺椅上听小曲的京城老炮儿。再反观之他，因为这几年来吃尽了“不，我不是那个叶秋”的苦头，如今口罩都快和他长到一起了。
还有谁？！除了你还有谁？！叶秋在心里边怒吼，面上仍要表现得沉着冷静。他想过很多种兄弟重逢的感人场面，唯独没料到自己会来这个地方认领叶修，他这哥哥简直太能耐了，完全就是个长了角的小祖宗。感人？不存在的，他只感到十分地想打人。
“哟，来啦，”叶修打量了叶秋一番，跳过寒暄，站起身，一副已经熟门熟路的样子，“跟我过来吧。”
你是混混吗你？！生平第一次碰到熟人进局子，对方还当逛菜市场似的，叶秋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身上穿着考究的西服，动作却十分粗鲁，他拎住叶修的后领，把人拖到角落，气得发抖，“犯什么事了？”
叶修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他这个从小就特别有绅士风度的弟弟……大概以为他也是个Alpha。
ABO的性别分化常发生在14岁到16岁之间，Omega比Alpha和Beta特殊一点，由于生殖腔成熟得很慢，大多会延迟到16岁，即便有小部分Omega提早觉醒，也会在第一次分化之后再晚个两三年才开始经历固定的发情期。算是一种特别的生理保护机制。
叶秋14岁的时候就分化成了Alpha，跟着管家去办理了身份证，那时候叶修还没有任何分化的征兆。“双胞胎弟弟是个Alpha，那哥哥的性别八九不离十了”，叶家上下都是这个想法，叶修自己也不例外。
15岁那年，误打误撞发现弟弟离家出走意图的叶修悄悄摸走了叶秋的身份证，独自坐上了去往H市的火车，甚至连初次分化时需要服食的抑制剂都没有带上——毕竟行李箱是叶秋为他自己偷溜准备的。
后来叶修分化了。
他居然是个Omega……
幸好，他遇见了苏家兄妹，还未成为Alpha的苏沐橙拿出抑制剂救了他。
其实叶修当年为了办理自己的身份证回过一趟家，只是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叶秋，完全没有注意到户口本消失过几个小时。叶修在那之后再没有和家里人联络，可他清楚老爷子的个性，老爷子一定会派人暗中调查他。所以说叶秋不知道他的性别这件事，还真的让他有点出乎意料，难道老爷子真这么放任儿子在外头流浪，不怕儿子到处鬼混？
故事的发展不应该是：老爷子暴怒拍桌，母亲在一旁劝慰，恰好路过书房的弟弟透过门缝一脸震惊地听墙角吗……
叶修拍了拍叶秋肩，整好对方的衣领，顺毛道，“没有没有，放轻松，你说我也不能给咱叶家丢脸不是。”
叶秋冷哼一声，“那你怎么在这儿。”
“身份证过期了，补办需要户口本啊！”
“这就是你说的十万火急？”
“没毛病。急着赶回去拍戏，”叶修严肃道，“拖晚一天剧组不得损失十万。”
叶秋深呼吸了一口。
叶秋：但我取消的会议是个上亿的投资啊，老哥？
叶秋：自己没有腿吗？回家一趟能累死你？
叶修：那可说不准，要撞上老爷子，也许真的会死奥。
叶秋：你看得懂我的眼神？
叶修：不知道，好像是莫名其妙看懂了。
叶秋：……
很好，你真是我亲哥。
叶秋认命地从内衬的口袋掏出户口本，递给叶修，跟在对方后面等待对方拍照更正信息，他说，“老爷子马上要过五十大寿了。”
“嗯，”叶修回复道，“我还没不孝到连他老人家的寿辰都忘记。”
感觉有些无聊，叶秋拿起桌面上叶修过期的老证，细细观察自家老哥十几年前的证件照。几缕固执翘起的头发，一张略显青涩的笑脸，也不知道是不是坐姿不对，显得有些高低肩，傻里傻气的。
重点是这家伙……穿的居然是自己的高中校服！怪不得呢，叶秋咬牙切齿。要知道，那时候学校一共就发了两套，他某天换洗了才发现自己丢失了另一套，然后入学考试第一名的他光荣地成为了全年段第一个被罚站的学生。
算了算了，陈年旧账本就多到翻不过来。无语地放下证件，叶秋一瞬间好像瞄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立马又举到眼前。
什么鬼？
性别：Omega……？
卧槽……
他实在忍不住要爆粗了。
叶秋：你他娘的是个Omega？
叶修：嗯呢。
叶秋：嗯呢？？？
看着叶修背过身留一个后脑勺给他，这会儿叶秋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没了底气，开口说，“哥，玩够了就回家吧。”
这么多年来，叶秋一直觉得叶修是占了他的便宜，跑去外面逍遥快活了。但如果说叶修是个Omega，叶秋就有些害怕，他不敢问对方是怎么度过的发情期以及最初的分化日。即便接受过良好的性教育，陌生的情潮涌上来的时候，小时候的叶秋还是慌张到了极点。他听说Omega的分化会比Alpha来得恐怖百倍……
分化日与后来的发情期不同，无法凭借自控力硬抗，没有注射抑制剂的话，无论过了多久，Omega在被标记之前都是不会停止痛苦的。因为没在意过，叶秋早就记不清叶修当年到底有没有带走抑制剂了，不过就算带上了又怎么样……叶秋在心里苦笑。那时候的叶修还那么小，根本没有能力赚钱买抑制剂的不是吗。
叶修填写申请单，头也没抬，“谁跟你说我这是在玩了？”
猜想弟弟一定是在脑海里给他安排了一个悲惨的角色上演被人强制xxoo的黄暴苦情戏码，叶修核对完信息，转了转脖子，“这么久没见，一起吃顿饭吧。”
叶修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刻，确实就是那几年的发情期。这也要怪他倒霉，自他分化之后，发情期总是如约而至，从未间断。抗过去？说得容易，小孩子连心智都还不成熟，哪里来的意志力去扛？反正他是办不到的，叶修在发情期的时候几乎都神志不清到自暴自弃了，有一次还抓住苏沐秋说干脆直接标记了他……
清醒后的叶修隐约记起零碎的片段，对自己碎了一地的节操感到十分惊悚，还好，同样未成年的苏沐秋比他懂事。
那是叶修人生中离进局子吃牢饭最接近的一次……
他被苏沐秋绑了两天有余。
或许是看叶修真的太痛苦，一向爱跟他互嘲的损友居然没拿这个事情当素材取笑他，甚至连提都没提。事后，苏沐橙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长一段时间，叶修还疑心过自己的记忆是不是产生了混乱。
“你有没有标记过我了？”
“碰瓷啊，想得美。”
“我说临时标记啊。”
“没有，下一个。”
“也是，但你不觉得这样省钱吗，兄dei。”
“哥屋恩，这是兄dei之间应该有的对话吗？费用我都记在本子上了，利息算你300%，赚钱了还我，不谢。”
叶修是试探过苏沐秋的，只不过他没学过c++，自然也就没有发现苏沐秋破天荒地敲了段很低级错误的代码。
不是所有故事的谜底都有机会被揭晓。
比如，正处于青春期，情窦初开，已经对敏感话题颇为了解的苏沐橙当时所好奇的——“哥哥为什么没有标记叶修呢……”
明明就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关上门把她赶出去了。
叶家两兄弟坐进了附近的烤鸭店。
可能是因为方才在派出所里把这些年来积累的对哥哥的不满一次性发泄完了，叶秋感觉自己的内心宛如核弹爆炸后的宁静，没了乱七八糟的情绪，大有一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平和。
“酒水方面，二位是要红的白的还是啤的？”服务生见到两个叶秋，惊异了好几秒，清了清嗓子，“今日茅台特价96折。”
“不必了，要柠檬水，一杯标准冰，一杯温热。”叶修回答道。
“标准冰吗？”服务生确认了一遍。大冬天的很少有人会点冰柠檬水，即便偶尔翻牌，也会额外标注少冰。
“是啊，对面那个人也就这点自由了，得满足他。”
叶秋一时间有点恍惚。
他这个哥哥从小就不让家里人省心。倒不是说叶修以前有多皮，只是因为家庭背景和其他小朋友不大一样，老爷子对他们两个人的管控尤其严格，再加之叶修的爱好不被家中长辈所理解，于是倔强不肯低头的叶修变成了叶家的异类。
叶秋曾无数次一脚踏进叶修无意中布下的陷阱，按理说，他应该要记恨叶修的。哦，他的确记恨叶修，但那种恨意只是维持在一个兄弟间玩笑的水平罢了，叶秋怎么会舍得真正去责怪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哥哥骨子里有多温柔。
例如现在，叶修连出门点菜都习惯把别人的喜好放在前面。叶秋将餐巾摊开，放至腿上，趁着低头的机会笑了几声。他想，被生活所奴役的人，是做不到继续温柔的。叶修一定是从未抱怨过自己的境遇，也从未想过逃避过去亦或是未来的人生。
Omega又如何，叶修可以照顾好自己，他迟到的关心实在是显得太过多余了。
“我错了，”叶秋把筷子排列整齐，用认真的语气调侃，“比起担心你在外面会不会遇上危险，不如担心一下遇上你的人有没有危险。”
还未考虑完怎么安慰弟弟的叶修斜着眼睛：“放纵你喝个冰饮料而已，你这个思想觉悟提升得太夸张了吧……”
柠檬水很快就随着开胃小菜一起送上了桌。叶修看着碟子里摆盘精美但分量奇少的爽口芥末墩儿，心道店家当真是体悟到了“小菜”二字的精髓，在他的印象里，北方菜的份量是很多的，尽管那已经是很多年前。
叶秋待服务生关上包间的门，将杯子挪至左手边，故作随意姿态，“有时你还是有用处的。咱们老太太前些天突然起了给我安排相亲的心思，软磨硬泡，我最后拿你当挡箭牌搪塞过去了。”
叶修不以为然，“那你应该庆幸哥还没有那个打算回家。”
言下之意就是有对象了。心理上有点障碍，叶秋没怎么看过叶修演的电影，可关于叶修的绯闻，他还是很了解的。叶修这么多年来也就是和苏沐橙走得比较近……女A男O的组合有点稀少怪异，但怎么都要好过混蛋老哥对自己的身体胡来。叶秋神经脆弱地松了口气。
“你记不记得川云？”
“川云，”叶秋疑惑地回望叶修，“为什么这么问？”
叶修转移了视线。他以前一直跟叶秋待在一块儿，叶秋对川云没有印象的话，那他和川云就确确实实是没有交集吧。既然自己没有弄错，叶修这会儿开始怀疑是不是川云认错了人，那男人总是很肯定地说他们以前是认识的，但叶修每每询问起具体，川云又异常欠揍地笑说要他自己记起来。
记得的前提是要真的发生过啊，喂……喝了一口柠檬水，叶修继续道，“那你现在可以记得记得。老爷子以前不是常痛骂我以后一定会带不三不四的人回家吗。喏，就是他。”
叶秋：“……”
不是苏沐橙吗？！
那他就不得不问一下了，“你没搞同性恋吧？那个川云应该是Alpha吧？”
思及自家老哥装了这么多年的Alpha，叶秋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不会这么清新脱俗搞起OO恋吧……老爷子恐怕会撑不住啊。
“他是Alpha啊。”
叶秋悬着的心归了原处，“那就……”
“等哪天我再见到他了，机会合适就带过来介绍你们认识。”
叶秋一下子又炸了，什么叫“再见到他了”？你的Alpha你还找不到人吗？！末了叶秋回味了一下叶修的语气，觉得他老哥更像是个渣男，流下一颗豆大的冷汗。回去之后，必须，马上，立刻去调查一下那个“不三不四”了。貌似平静地笑了笑，叶秋喝了口冰水，不小心吞了颗冰块进去，不动声色地嚼碎。
很好。
你果然还是那个不靠谱的混帐老哥。
叶修秉持着喜欢也没必要一天到晚粘在一起，两个人应当有点个人空间的相处原则，感觉自己的发言毫无毛病，拿起筷子专心等待起烤鸭。他这个傻弟弟，在恋爱关系方面还真的是很嫩啊。
啧啧啧。
延误的种类很多：天气原因、机械故障，航空管制……周泽楷和苏沐橙不幸被其中的两者选中了。他们本是下午一点半的飞机，却几乎赶上了叶修那趟晚上六点的航班，落地时间就只是差了一个小时。叶修赶回剧组的时候天色尚早，起码在魏琛眼里尚早，所以除了苏沐橙在酒店等他，其他人都在片场没有回来。
包括一小时前刚到剧组就投入工作的周泽楷。
妙哇，延误四个小时，完美赶上最后一班片场车，看来周泽楷命中注定要为演艺事业献身。叶修随手翻了翻照片，大致记了一下地址，伸手拿笔。苏沐橙其实是拿着资料和合同来让他过目的，她已经帮他找好了新家，就等叶修办完手续去找装修公司。
“这是现房楼盘里安保设施最出名的了，”苏沐橙主动介绍，“私密性比较好，据说入住的都是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所以不用太担心狗仔问题。我去实地考察了一下，户型方正，南北通透，唯一不足是面积对你来讲有些太大，最小的两居室也有180平。哈哈，但是我还蛮喜欢那个空旷的落地窗客厅……”
得，这年头连小区住户的群体类型都成推销优势了。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而已，叶修自己没有太多要求，也就是考虑到川云，他才要搬到一个如此划不来的地方。180平的两居室，放着其中的100平去积灰吗？无奈地叹了口气，叶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和小周聊什么了？”
苏沐橙收好购买合同，“我问他认不认得川云。”
哟，这么巧。叶修从茶几底下翻出包烟，摸了半天没发现打火机，“然后呢？”
“他说认得啊。”
“再然后？”
“我问他和川云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他没说。”
“没说？”
“对啊。”
叶修顿了顿，“觉不觉得咱俩这样像是在说相声。你就不能一次性描述完吗。”
苏沐橙笑眯眯地看了叶修一会儿，“也没什么好描述的。就是他跟我说川云应该姓周啊。怎么你连人名字都记不住呀？”
叶修：嗯？
苏沐橙还是那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就连姓名的口供都对不上，你们俩死到临头还在嘴硬，表演欲也是很强烈了，真不愧是影帝呀。那好的嘛，既然你们这么想玩儿，我就配合配合你们呀。改天我一定，一定，一定要请你们三个人坐一桌吃饭。来啊，互相伤害啊。
好气奥，有什么好瞒我的嘛。
阁楼的空气许久未经流通，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叶秋搬开一堆巨大的纸箱，坐在木凳上一件一件地翻找幼儿园时的物件，试图从一堆废弃物中找到一两张那时候的相片。空气中飞舞的灰尘钻进鼻子让他的喉咙直发痒，叶秋不住地咳嗽。其实有更便捷的方法，他可以直接问老太太去拿相册集，但是他刚躲过相亲的厄运，这会儿怎么可能会轻易主动送上门去！
抱着泛黄的琴谱中场休息，叶秋内心复杂。他好像做了无用功，阁楼里根本没有什么漏网之鱼，只有两个小屁孩数不清的黑历史。
叶秋的记性很好，天生的，所以每挖出一样小玩意儿，对他来说都是一次目不忍视的回顾：比如他面前的四驱车，那是他尿床之后叶修为了安慰他给买的……然而对记忆力很有自信的他完全不记得有川云这个人。这原本没有什么好令人在意，奇怪的是，他偏又觉得川云这个名字耳熟得紧，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就很矛盾啊。科学研究，人类对文字的记忆力远不如图像来得深刻。
叶秋拿起被压在箱底的小学图画册，心虚地想了想，哦，也不一定的。他不记得自己以前有画过这么丑的画了……
怀着敬畏的心情把儿时的大作翻阅了一遍，叶秋跳回了“一家三口”那一页，接着把叶修的那本绘画作业也给翻了出来进行比对。
叶秋在那一页上画了四个火柴人，然后把“三”字改成了“四”。叶修就不一样了。他那混账哥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脑回路简直异于常人，画了自己、自己未来的老婆，以及自己未来的孩子。
等等……
叶秋猛地站起身，走到灯光下努力辨认因为时间久远显得有些模糊的幼稚字迹。
那时候，叶修因为老师的一句批评，一本正经翻着字典现场给未来老婆取了名字。
——川云。
今天的川云宝宝依旧活在别人的吐槽里